您的位置: 首页 > 资讯 > > 正文

散文丨龙宁英:藏在古村落里的文化根脉 速读

2023-07-03 17:56:38 来源:红网

迷底/摄

藏在古村落里的文化根脉


(资料图片)

文/龙宁英

我原本属于草根,生于苗寨,长于苗乡,苗乡苗寨培养我生命的激情就在于:喜欢自由自在的散漫。虽然长大后在城里生活工作,但是只要一有机会,我就像生存在苗山的鸟儿,选择的就是回归田园山野,亮出来去自由的秉性。年龄越大,越是喜欢寻访岁月幽深的古村。作家阎连科说,村落里有一种精神,一种温馨,一种微微的甘甜。多年来,我一直都是在武陵山区的一些村寨里寻访,见过最多的是故乡湘西苗寨古村落。她或建在高山崖顶,或藏在深山幽谷,或依偎山坡面临溪河,建筑材料就地取材,要么是石头古寨,要么就是木屋古村。这些古村古寨,大都没有文字记载,但她们给我的印象是处处彰显着大山民族那天人合一、道法自然的灵性与大智大美。

由于条件有限,我这么多年也只在武陵山里行走,对于武陵山之外的古村落接触观感比较少。

上个月初,忽然看到一条信息,省作协和毛泽东文学院将举办一期散文班,寻访湘东南郴州古村落实地授课作文,自由报名参加,年龄无限制,当然文学功底要求也比较高。我想,自己是符合这个条件的。于是报名参加,兴而前往。

位于永兴县高亭乡的板梁古村,是来郴州寻访古村落第一站。

还坐在车上时就在想,板梁板梁,是不是一座如黄土高坡梁卯上黄土层积的古村落呢?它像不像散落在我家乡湘西高山峡谷的古苗寨?下得车来,抬头往对面山梁翘望,见半山坡上耸立着一座独立的青砖楼,徽派的马头墙,屋檐线条曲折有致,勾勒的白灰衬线突显,在绿树葱茏的半山坡上,更加夺人眼目。由于是从低处向上仰望的缘故,建于半山的亭楼,楼墙看去却高过山顶,耸入云天,朵朵白云缥缈,有若蓬莱仙境。这就是湘东地区古村落的样板吗?带着疑惑的心理,我很急切的跟着队伍向前走。

“接龙桥”是进入板梁古村的必经之道,是一座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石板古桥,桥头是老百姓称为官道的金陵古驿道岔路口,过接龙桥通耒阳、常宁、云南贵州,往村中走则通贵阳、广西。据说唐玄宗时代,杨贵妃要吃广东岭南的鲜荔枝,必须飞马从这条古驿道传送。桥下板溪,古时候四季通航,所以古板梁是方圆百里的重要商埠之地。让我惊奇的是,刚入板梁,首先结缘的都与一个“龙”字相关:接龙桥、震龙塔、龙泉古庙等等,看来板梁村人是讲究风水的,龙是吉祥象征,与风水密切关联。而此时此刻,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座接龙古桥,从外表上看,桥墩为船型,就如三只南方水乡最常见的那种乌篷船并排逆水停靠激流中,宽大的石板横过船身贯穿两岸,一座石板古桥就成了,看起来简单,实际独具匠心。见过许许多多的古桥,都是石拱,有独拱或多拱,边上还套着小拱,如此船型桥墩的第一次见。最让我感到惊奇的,是桥的名字——接龙桥,它让我想起了故乡族人的“接龙”。在我故乡苗寨,年年有人家“接龙”,那是一堂宏大的祭祀仪式。我们苗族传统观念中的龙,形象是多种多样的,有好坏之分,好龙保佑人,坏龙祸害人。故乡苗族常举行的接龙祭祀仪式,主要是迎接村寨和主家负气出走的好龙。这些好龙被称为龙公龙婆、龙母龙父、护寨的龙、护山水田园的龙、施雨水的龙、护庄稼的龙、友爱的龙、护子孙的龙、和睦的龙、发财的龙。这样的好龙,要举行隆重仪式祭祀,接回家中保佑家道兴旺发达。

因此,凡苗族人家,几乎都要接龙。

时间在霜降以后,选定吉日举行。接龙前还要先闹龙。即谁家定好日子要接龙了,寨上人提前一个月每天晚上去这户即将接龙的人家里,敲锣打鼓吹长号、吹唢呐闹龙,直到深夜才散。到了接龙当天,女人们要穿上节日盛装,旋转着彩色的接龙伞,跟着祭司巴代一起,到水井边跳舞接龙。期间,祭司还要耍司刀,舞绺巾,讲接龙词:选得吉日来接龙公龙婆,择得吉时来接龙父龙母;右手要拿钱财,左手要提五谷;右手要牵肥圆的水牛,左手要牵膘壮的驴马;右手拿饱壮的油麻籽,左手提丰满的紫苏粒。回到屋里面,转到屋中央;回来种阳春,转来种庄稼,回来养个儿,转来养个孙;撒谷种生秧,播小米长芽......回想故乡的接龙仪式,再看眼前的接龙桥,他们之间有没有共同之处呢?中华民族号称龙的传人,无论是哪个民族,对于龙都有同样的崇拜和喜爱吧,身边同行的一位本地朋友就告诉我说,这震龙塔、接龙桥有一个共同的根脉传承。他说,传说唐朝时有个叫梅干的地仙来到板梁,他看板梁的山势和板溪的流水,认为板梁是聚五岭龙气的宝地,就停下来在板梁待了九九八十一天。润公是板梁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,他每天杀一只鸡款待梅干,而梅干最喜欢吃的是鸡紊,可是在板梁他一直吃不到鸡紊。梅干以为是润公故意不给他吃,心情很不好。后来润公家建房子,梅干就叫工匠将厅柱倒立,将象山砸毁。工匠砸毁象山时,只见一股血水涌出,淙淙流了七七四十九天,染红了整个板溪。润公得知真相后,也没有多说什么,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杀鸡款待梅干。梅干离开板梁时,润公赠给梅干一只行囊。走到半路,梅干好奇,打开润公赠给他的行囊,此时他才发现,行囊里面有一袋晒干的鸡紊,梅干这才清楚,原来是自己错怪了润公,心中后悔不已,于是给润公捎去一句话,说:“顺发倒也发,村外建宝塔”。润公得信后,即刻召集族人,在村前九溪畔建了一座宝塔,称之为“震龙塔”。又在板溪上修建“接龙桥”,把散走的龙气接回板梁村,此后,板梁刘家又兴旺起来,复位方圆百里名门望族。

这接龙桥与我们苗家接龙,看起来似乎不是同一回事,可是冥冥中却又承接着一袭时隐时现的古老文明,在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根脉里遥相呼应,让我感动,依依不舍。

古道悠悠,蜿蜒上升,从龙泉古庙经过,心想大凡庙宇,里面的菩萨都一样,只在外面虔诚地行了一个礼,没进去参观,然后选择继续上行。来到一处三开间的古建筑前,砖木结构,名曰松风私塾,为清代建筑,往右看,可见不远小路尽头处,几棵山松不很显眼地立于坡边,松涛阵阵,带着一袭悠远的沧桑。房子显着古旧,门楣上字迹已经模糊,台阶下石板雕有两幅石刻画,左为耕牛犁地,右为一尾鲤鱼浮游。耕牛犁地寓意耕读持家,浮游的鲤鱼样子非常呆萌,没有鱼跃龙门的动态。解说员说,这是因为私塾里是刚启蒙的幼童,正处于努力学习知识的状态中。我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,禁不住会心一笑,随即跟着他走进教室参观。左侧教室里,摆放课桌,还原了当年私塾先生给学子授课的原样。窗口,几枚松枝带着翰墨幽香镶嵌在那里,微风习习,仿若有朗朗书声在耳畔浮动摇曳。望着,我不经意间心底里冒出些古人诗句来,“亭阁有心怀远士 龙泉无语读芳书”“腹有诗书气自华,室有翰墨智慧开”。禁不住想,古板梁的孩子能拥有这么幽静的环境攻读诗书,是多么的幸福。望着眼前的雕花窗棂、门板,斑驳的廊柱、横梁,墙壁上靠着六块参差不齐的楹联木块,“家山落日照苍亭”“松风入砚,香追翰墨”,心底里突然莫名地想起了我的父亲,想起父亲叙说的他小时候读私塾的岁月。父亲生于上世纪30年代初,5岁的时候,祖母就送他到寨子里的私塾上学,私塾先生就是我父亲的亲姑父——我的姑公二先生,他家住本寨子下寨,属石姓家族。学费是一年一担米,即使是亲姑父也没有免交,以免带坏规矩,好在祖母还算能精打细算,每年东拉西扯能从嘴里省出一担粮食来,供给父亲读私塾。不过,姑公也有少收费的时候,对条件差点的人家,一年交六升,交两升的也有,虽然门槛这么低,还是有很多小孩子不能上私塾,他们很小年纪就要为大人分担家务了,守牛、割牛草、割猪草。父亲说,他们读私塾没有固定教室和课本,父亲的课本是伯父用过的旧书,最基础的是《三字经》,父亲没事的时候,常常当作一种娱乐背给我们听:“人之初,性本善,性相近,习相远。”背过了之后,父亲还会一句一句给我们解释,反反复复地强调说什么“狗在夜间会替人看守家门,鸡在每天早晨天亮时报晓,人如果不能用心学习、迷迷糊糊过日子,就没有什么资格称之为人”。听着父亲的叙说,心里常常为他遗憾,他的记忆力这么好,他的书读的这么好,怎么就辍学不读了呢?父亲苦笑一下说:“我这辈子就是日头晒,雨来淋,挑大粪的命。”

父亲说他们的教室有时候放在太姑婆家厢房,他们和太姑公是同一个家族的,太姑婆说教娃读书识字是好事,借给他们用。我满公家的牛卖了,牛栏荒废不用,姑公又带他们到牛栏里来上课。从古到今,我们苗家人把牛看得很重,牛栏修造在离人居不远的地方,圈板都是用厚厚的香椿木,以便于饲养管理,又防匪防盗。如果不住牛了,正好作为小孩子发蒙读书的场所。总之,寨子里有教书发蒙的私塾先生,却没有固定的学习场地,到底是穷还是别的原因,不得而知。因为父亲离开我们多年,我后悔父亲在世的时候没有问他。

从松风私塾出来,心里还是记挂着山顶的蓬莱仙境,转身沿着私塾左侧山道,继续往上欢欢而行。几折几转,终于来到那座高高的古楼前,沿着青石台阶拾级而上,进入楼里,却见里面空空的,什么也没有。左右砌的是砖墙,前后却是通透的,没有一块砖头遮挡,如果不是一根齐腰高的原木拦在前面,再往前走整个人就会冲出楼门,撂下山崖。心里甚是疑惑,这是什么所在?又是导游告诉我:这里是望夫楼。

“幽梦三千里,相思一望中”。

原来此处并非蓬莱仙境,而是女人断肠处......

据当地文友介绍,望夫楼是清朝时本地孟臬公筹资修建。板梁为古商埠之地,男人常年经商在外,妻子们持家守节,早上古庙烧香祈福,晚上望夫楼远眺祈盼,演绎出板梁特有的古典爱情。

走上望夫楼,靠住原木挡板,向前观望,见眼前山势微斜,蜿蜒如长龙,伸向远方。

唉,不要问远方,远方最苍茫。

我还是回头观望,目光越过几处房顶,就见眼前好像突然拉开的大幕,一大片徽派古建筑群猝不及防的呈现眼前,哦,好大一个村庄!一层层飞檐翘角、一处处青砖黛瓦,挤挤挨挨,高低错落有致,尽显江南风情。

当地的郴州文友对我们说,板梁古村兴于明盛于清,距今已经有600多年历史,整个寨落有三千多人,家家都姓刘,刘绍苏、刘绍连, 刘昌悦等等,都属于汉高祖刘邦之弟刘交的后裔,在此聚族而居已经有六百年;一条古驿道穿村而过,南通两广,西接云贵,造就了板梁古村600年商业繁华。村内庙宇、祠堂、亭台、楼阁、旧私塾、古商街、古钱庄、古井、古桥都保存完好,被誉为湘南第一古村,很值得一看。

而我此刻站在望夫楼上,向前观古道,回首望村庄,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。

虽然知道古村很古,然而真正走进去以后,还是被呈现于眼前的情景所震撼。几乎所有房子都曾经辉煌过,而今大多是空屋,没有人居住了,烟火气被历史的烟尘覆盖住,透出几多的荒凉。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,有水有草才可放牧牛羊;板梁古村是因为该地为商埠要道繁荣起来的村子,时代的变迁,600年繁华又因为交通动脉的改变而走向衰落。当然,衰落的是村庄,人不会衰落,只是带着烟火去了远方。有句俗语说的是:树挪死人挪活。老百姓总结出来的经验不无道理,这也是生生不息的另一种解读。据说,这些房主的后人都工作在县城或者外地,带着他们智慧的种子和技艺,在活水欢腾的大江大河奔波逐浪。留下的这座古村落,已经被政府保护起来,斑驳陆离的地砖,告诉你曾经的过往,有多少代人、多少事、多少双脚板在上面踩过,风吹起时,还能否听到水草鞋、板板鞋、桐油钉鞋走过的声音,转瞬又消失在雨声里。平整的砖块,如今已经被踩踏得龟背一般的斑驳陆离。雕工精美的窗棂,十二生肖木雕被风雨剥蚀了,却依然固执地寄予主人对于家族人丁兴旺的祈盼。望着眼前情景,我在想,这些屋主的子孙在中华大地遍地开花的时候,会不会回首先人们生活过的古村,再看一眼?

除却古村的房舍、祠堂、巷道、驿站,随着岁月老去而外,与村落相辅相成的金叶神树、绕村古泉、千年石龟等都是大自然的赠予,却从不衰败,跟着日月转换,常转常新,日夜忠心耿耿守护着古村落。当我看见它们第一眼的时候,我突然地冒出一个观点:风水轮流转,板梁600年的繁华虽然过去,但是只要山河依旧在,谁说得清明年、后年,也可能是许多年后,板梁人的子孙,带着大豆和谷种,带着牛羊和宝马,又会转回来。

即将离开板梁的时候,我抬头望了望天空,云朵簇拥成团,还是像来时一样密集浩瀚,感觉它们也像古村板梁一样,在岁月的天空里,按各自的云氏家族想法,选择建造栖居的云屋。在板梁古村,它们不是主角,透过云屋挥洒的洁白之光,我凝神自问,我还会不会再来板梁村呢?我的回答是,这里的梁柱,这里的雕窗,这里的风水,是品读不尽的民间经典,这次美好的邂逅,我仅仅匆匆浏览了她的外貌,要深懂弄通蕴藏在这伟大经典背后的文化根脉之魂,我还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前往造访。

似乎这么些年来,在有意无意间,总在寻找藏在古村落里的文化根脉。此次造访永兴县高亭乡板梁古村,一路所见所闻所思,令我时而激动愉悦,时而沉静幽思,仿佛感觉到心随脚步跳跃在隐藏于古村落里的文化根脉上,让我在有所发现中,领略着成百上千古村落里文化根脉的悠久与博大,给我的寻找增添了生命之爱无限的憧憬与力量。

龙宁英,曾用名龙银英、龙凤山,苗族,湖南花垣人,中国作协会员,中国民协会员,文学创作一级。2016年出席第十次全国文代会。2021年出席第十次全国作代会。湖南省十一届人大代表。湘西州政协第十一、十二、十三届政协委员。参与编辑中国作协《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发展工程·苗族卷》。出版小说集《女儿桥》,散文集《山水的距离》《疼痛的河流》《苗山夜语》,长篇报告文学《逐梦——湘西扶贫纪事》等多部文学作品。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“骏马奖”、湖南省第一届文学艺术奖、沈从文文学奖等奖项,湖南省首批文艺人才扶持“三百工程”入选者。

标签:

最新资讯